與郭忠禎老師有約(上)

前言

你理想中的一位中醫師該是什麼樣子?
郭忠禎老師,
總是帶著和藹的笑容,謙遜低調的身姿,
眼鏡後透著堅定、樸實的光芒,
你將所有的症狀說與他聽,
他會耐心聽完,
簡單俐落的問幾個問題,
然後不疾不徐地把脈,
在看似安靜和煦的表情後面,
處方部陣早已在方寸之間,
彷彿所有事物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採訪人員

【撰稿】

  • 曾亮維(桃園長庚中醫骨傷科主治醫師)
  • 呂羿慶(桃園長庚中醫骨傷科住院醫師)
  • 江翊瑄(林口長庚中醫部住院醫師)

【採訪】

  • 詹珮容(台北馬偕醫院婦產科住院醫師)
  • 程嘉淳(林口長庚醫院一般科住院醫師)

【整理及潤稿】

  • 吳書瑋(林口長庚醫院一般科住院醫師)
  • 呂玠緯(小檜溪風澤中醫診所主治醫師)

【文宣/製圖】

  • 施凱譯(林口長庚醫院一般科住院醫師)

訪談點滴(上)

學習動機與歷程

由西轉中,軍中醫緣​

我從小生長在農村,偶有跌打損傷在所難免,當時村內並無西醫師,有時經人介紹服用或敷些中草藥或找所謂的中醫治療,一段時間後,病情也漸漸改善了。當然,有時中草藥治不好就到別的鄉鎮找西醫,有時西醫也治不好又再回頭尋求中草藥。由於耳濡目染及親身體驗,對於中草藥並不排斥,反正能治好病就好,對於中醫或西醫並無太大的好惡與分別,不過對於醫師這行業確有些景仰。

考上台北醫學院醫學系後,才知道要當一位醫師是件相當辛苦的事。對這一門龐大的學問總覺得它應該可以解決大部分的病痛,課堂上也常聽到醫師前輩對中醫的批判。漸漸地,也認為小時候用中草藥把病治好是病程已盡,病自然痊癒了。

直到大五,有一次自己患了重感冒合併細菌感染以致病情逐漸加重,看過醫師吃過抗生素一個星期後病情依舊持續加重,還清楚的記得,當時兩個鼻孔全塞住,咽喉腫痛,聲音沙啞,發高燒,並咳出綠色的濃稠痰,難過的無法睡覺,由於國中時曾得過肺炎,覺得情況頗為類似,心裡想這下恐怕要住院了。經一位熱心學長的建議去附近看一位老中醫,本來尚懷疑中醫真的有效嗎?但小時候有過以中草藥把病治好的經驗,使我又燃起也許不需住院的一線希望,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沒想到,令人相當震撼的是,逐漸增劇的重感冒竟然在四天內完全好了。這親身體驗加上當時淺薄的醫學知識告訴我,這的確是中藥治好的,而不是疾病自然痊癒。至此對中醫產生興趣,開始利用空閒涉獵中醫書籍,有幸也參與了一位已開業學長賴鵬舉醫師的傷寒論讀書會,可惜因無足夠閒暇而無法繼續深入。

服兵役期間曾以自己吃的常備科學中藥免費送給怕吃感冒西藥造成站衛兵時打瞌睡副作用的同袍服用,並藉以獲取中醫經驗。由於初發感冒就用中藥者,常二至四天就痊癒,又無嗜睡副作用,所以頗受歡迎。於是重新開始研究《傷寒論》並將其運用於臨床,由於患者為年輕人,所以病情表現較典型,因此對於《傷寒論》中六經辨證有深刻的體驗,經常有「病人好像是照著書演的」之感受。可惜僅用了半年多就退伍了。因為療效頗佳,竟意外的引發聯合醫務所的其他醫官私下開始看起中醫書來。由於服兵役期間的這段特殊經歷對我醫學生涯之轉折有極大的影響,甚至直到現在我有時也會把當時留下來,曾被稱為「二日癒方」的兩本醫案拿起來看一看。

退伍後進入馬偕醫院擔任家庭醫學科醫師,期間一直沒機會運用中藥,然而對中西醫各自存在著盲點的認識卻常在心中湧現。在升任主治醫師輪調台東分院期間,因運用西醫所缺乏的溫補性中藥,根治一位兩年來須每日服用西藥制酸或抗潰瘍劑的醫院同事的胃痛及手腳冰冷,之後數位成功的治療個案,促使我下定決心投考中國醫藥學院中國醫學研究所碩士班。

研究所期間有幸獲得林所長昭庚(現為中央研究院院士)擔任指導教授,進行類風濕性關節炎動物模型之中藥方劑研究,受到許多教導及鼓勵,至今仍深深感念。碩士班期間由於開放給西醫修學分的學分班尚未開辦,為了獲得參加中醫師檢覈考的機會,也兼修大學部中醫學分,因此唸得格外辛苦。

研究所畢業後亦曾以中醫藥治過一案例,令我深感欣慰。個案是過去醫院科內醫師同事的父親,因糖尿病腎病變,嚴重水腫,血中白蛋白偏低曾住院注射白蛋白及利尿劑始終無法消腫,且逐漸加重到皮膚變薄、緊繃發亮而難以行走的程度,在治療無效情況下,找我商討中醫是否可治?終於在中西結合雙管齊下,使水腫完全消除,這更加強了我對中醫發展潛力的信心。

考上中醫師後即進入台北市立中醫醫院,在當時中醫醫院張恒鴻院長及其他前輩的指導下,由住院醫師到主治醫師,深深感受到幫助病患解除痛苦的那份成就感比當西醫時來得大。因為,有不少是中西醫多方求治無效或改善不多的病例,在自己手中獲得改善或痊癒。略舉部份治療痊癒或效佳的案例:如十幾年的頭痛,復發性口腔潰瘍,雷諾氏病,鬱血性皮膚炎合併浮腫,不明原因的水腫,鬱血性心臟衰竭,慢性失眠,慢性蕁麻疹,大腸激躁症,過敏性鼻炎,氣喘,痤瘡…等等。令我深深覺得,中國醫學歷經數千年而不衰自有其道理。

中國歷代先賢曾留下數萬卷中醫文化寶藏,有著不可計數的經驗累積實有待吾人去開發。然而,不可否認的也存在一些糟粕與盲點,更因其理論體系較為抽象,哲學味道濃,同一種病治療時需辨證,個別差異大,不同於現代醫學,而被詬病為不科學。但我認為只要中醫能運用現代科學的研究方法以嚴謹的方式來統計分析,例如JAMA及Lancet這兩份西醫雜誌,近年內亦曾刊出中藥方劑的臨床研究。我深覺有必要進一步從事中醫之「證據醫學」研究,並且希望有機會從事中醫教育工作,於是轉任長庚醫院中醫內科。並就讀陽明大學傳統醫藥研究所博士班。

我開始學習中醫是從《傷寒論桂林古本》入門,它的注解比較少, 而在學習時,有沒有效是很重要的關鍵 ,傷寒論的特色就是精準醫學,之所以現在還那麼多人在用就是因為方證對證就會很有效果 。我建議以仲景的傷寒金匱為主建立架構,胡希恕的講稿、日本人寫的《傷寒論》書籍,不會在理論方面討論太多而過於複雜,是入門建立架構的好參考書。

接著 ,便在方證對應的基礎上擴展,當 治療沒效,再想想看有沒有治療系統缺漏的地方 。直到整個系統完整,分析清晰的時候,用藥就會很精準 。由於我們課堂學習的系統會造成一些限制 ,而仲景體系較完整,在此系統上再擷取其他東西來延伸,對於學習會更有幫助。

中醫學習最重要的就是建立架構,像是樹先有了強壯主幹,繁茂的枝葉,再掛上去就很好。 有人會背很多湯頭、很多方子,這些都是枝末,若沒有架構,就不知道該怎麼用。若是 只背方會變成在嘗試錯誤,信心大打折扣,就走不下去了,因為中醫太龐雜 。而中醫各家學說,諸如溫病領域、或者內傷雜病,以氣陷為例,李東垣的概念仲景確實沒有。因此臨床上,我會先從主架構開始思考,因為精準,如果在仲景裡沒有,或用了沒效,再想是不是不在這個系統下,這樣次第分明,比較不會混淆。結論有兩點,方證對應可增強療效與學習的信心,另外是建立完整的系統。

淺談|以傷寒論為學習系統

建立系統思考的重要|以傷寒論為大樹的架構

溫病源自於傷寒而不離傷寒,就系統來看,傷寒六經的概念,是可以包含溫病的概念,如陽明病或少陰熱化,但是溫病不能涵蓋傷寒系統,因為傷寒系統更完整,至於為什麼要先學習傷寒論,有兩個原因。第一、在初學的時候用方證對應的概念可以更精準地得到療效,信心可以增強。第二、傷寒系統的完整性比較強,《傷寒論》不是只為了外感而發展的,六經的概念是整個人體,像是很多雜病不一定有外感的過程,但都可以用六經概念歸屬出來,這樣就會形成一個比較能夠完整的架構,可以處理外感所發展出來的六經傳變,也能處理雜病的治療。

當然只有仲景還是不夠的,我們只能說他是這棵大樹。學習中醫最怕的就是學了但抓不到重點。大樹架起來,要掛葉子、分枝都可以,用六經為綱去概括,其實都是可以掛上去的。如果今天你只學《湯頭歌訣》、背方歌速成,枝蔓會很雜,東西記很多,但要用的時候卻沒有思想架構。

在張仲景的系統裡面,除了理論系統之外,方跟證之間架構是很清楚的,如果不是在架構下建立的話,要怎麼使用?頭痛有很多方子,像川芎茶調散、天麻鉤藤飲、龍膽瀉肝湯、吳茱萸湯、桂枝湯、葛根湯、五苓散等等,五苓散用在頭痛,是在一個人有水濕、運化有問題的時候,開五苓散頭痛會改善,不是口渴而已,五苓散用在口渴的機會很多,只要抓到水氣不能運化,核心抓到了,也可以拿來治療頭痛。所以如果沒有主體架構,方子那麼多你就不會用,不知道怎麼去區別,只能不斷嘗試錯誤,試久了沒效就會失去對中醫的信心。

除此之外,溫病也有值得學習的地方,像是《溫病條辨》、《傷寒溫疫條辨》、葉天士、王孟英、吳又可等醫書,都很精彩;另外,雖然六經辨證是最重要的主架構,但臟腑辨證也不能完全丟掉,在主架構下去思考、層次要分明。所以雜病要知道一些臟腑辨證的基礎,有些重要的方劑也要記起來,常常用的東西要背熟,像是醫院規定是120方,在古人高手是不夠的,仲景方就已經113方了,而熊繼伯背250方,能夠多記還是要記,因為有時候臨床上不見得有科學中藥,像是之前我遇到一個痿證的病人,我用單味藥開出一個方,當時跟診的學生看不懂,其實就是地黃飲子,背方子會知道方子的整體結構與方義,了解方義後,就會知道他用在什麼樣的病證、特點、病機,不是只有死記治什麼病而已。

另外,大家常常疑惑六經辨證是什麼?其實六經辨證具體的應用,除了我們現在講的方證對應之外,有些東西大家會忽略掉,有時候不只一個病機,所以試著去分析幾個症狀,舉例來說,有個病人頭暈頭痛很多年,我會去分析哪些症狀分類到少陰,不過少陰沒有辦法解釋他所有的症狀,我發現那些症狀跟厥陰有關係,所以結論是少陰厥陰合病,基礎是你要把每個經的系統用的很熟,像是腸胃的症狀,陽是陽明、陰是太陰,或像表的部分有太陽表證、少陰表證,有陽證也有陰證,這樣的概念可以做為一些裏證的分類。這樣的分類會比較有個人色彩,每個人切入的角度不一定相同,舉個例子,天王補心丹,六經歸屬我會放在少陰病,就跟黃連阿膠湯很像,它用了比較多養陰的藥物,少陰本身也會處理到心系。順便提一下,天王補心丹有不同的版本,我們臨床大部分用的版本,像長庚醫院用的是有黃連的版本。或是像厚朴溫中湯,跟理中湯有些相似,基本上是在太陰的系統上面用了些行氣藥,可歸到太陰。還有很多仲景的東西,雖然沒有直接講歸屬,像是寒熱錯雜,烏梅丸、黃連湯、三個瀉心湯、乾薑黃芩黃連人參湯,這些是寒熱錯雜的,甚至八味地黃丸也能歸厥陰,這個就是見仁見智,有些人認為是少陰腎的範圍,可是你看此方的結構也有一點清熱藥,如牡丹皮,你硬要說是寒熱錯雜的方也可以。主架構清楚就不會雜亂無章,站在仲景辨證思考系統之下,透過辨證去認識病人,而不會用藥來測病人,這樣嘗試錯誤太多,無法掌握到核心精神。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學習傷寒系統的推薦書籍

首先,胡希恕對於傷寒論的學習還是很重要的,因為他有提到一些系統架構是一般醫家沒有提到的,譬如少陰病這個概念,胡希恕有少陰表證的概念,其他醫家少有,他會思考對六經怎麼去分類,有著清楚的架構。其他像曹穎甫書也很重要,他著有《傷寒發微》還有《經方實驗錄》,《經方實驗錄》也是很好應用經方的一個範例。另外還有李翰卿也是,《李翰卿傷寒講義集要》把條文作一段一段的分解,十分精要,解釋方式也獨具特色。左季雲寫的《傷寒論類方法案匯參》,蒐集很多醫家的看法,更納入一些臨床,也可以作為參考用書。至於大家知道的劉渡舟、郝萬山的《傷寒論》講義也都不錯,但整體來看胡希恕對我的影響還是最大的。

另外,醫案對學習傷寒也是很重要,系統要建立好,條文就一定要好好記,如果能夠像一些很厲害的高手能夠背傷寒論,未來就會很厲害,因為熟能生巧,有時候看一下病人,該用什麼方腦筋自己就跳出來了,自然就對應上。像張步桃善用經方,他說他仲景的書念五千遍,所以他用經方就會用得很純熟。有一本書也很重要,是毛進軍的《經方活用心法‧六經辨治醫案實錄》,如果你要學習六經辨證的概念,這本書不錯,跟我的思維方式還滿接近的,裏頭多有跨經解釋病機的例子,會把某些症狀歸到少陰證,某些症狀就歸到太陰證,說這叫做太陰少陰合病,與胡希恕的思維方式相近,要學到胡希恕這種六經辨證或是這種六經跨經的概念,是一本還不錯的範例書。

不過最重要的還是自己要熟悉仲景的六經系統,熟悉條文,至於臨床應用,將來邊用邊學,只要辨證概念清楚,病人會教你東西,譬如我常常講吳茱萸湯我用得很多,用在一些條文都沒有寫的症狀,但是卻跟著一起好,因為是同一個病機,如此一來你就多學了一種吳茱萸湯證的適應症,譬如眼睛乾澀、眼睛紅、出血,甚至於青光眼。

經方與時方|談仲景用藥

  用現在藥理學的概念去認識仲景的用藥,或是用後世的雜病、複方、方劑學的方式,來套入這個系統,有時候還是會出問題。因為思維體系不一樣,仲景有自己的思維體系,如果要這樣分析的話那不如去看以經解經的《本經疏證》,反而比較能夠看清楚它怎麼用這個藥。用一般後世的藥性來解釋仲景的東西,因為系統不一樣的關係,後世的系統是建立在臟腑辨證的系統,或是「醫經家」衍伸出的系統,像是內經或是時方系統的概念,其系統和仲景不一樣,所以會出現矛盾。如果你要學習仲景系統,就要用經方家的方式,要學藥物,就要學《本經疏證》,再來你要去看人家介紹仲景怎麼用藥的書,他會對藥做詮釋,連結到仲景的思考體系,才不會離太遠。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