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在傳奇之中|專訪 馬光亞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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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者/劉繼光、韓豐隆

本文取自【新醫潮28|1999年】

小巷內的紅色鐵門—

  在一個潮溼而悶熱的下午,我們造訪了馬光亞老師在永和的家。時間是下午一點半,但期待而敬畏的心情從一早就充滿在我們當中,使人感到緊張。搭著公車,一路張望著路上的景緻。這兒有著騷北縣一貫的風格,雜亂的招牌、施工的馬路、狹窄的二線道、路旁約八到十層高的大樓不斷延伸到視覺的盡頭。心裹暗想,以馬老師多年來的經營,住在遣樣雜杳的地方,反而有一種隱居的味道。

  吃過了午餐,循著地址,我們走入了大路旁的一條小巷,不兩步即達馬老師的家。這是一排灰色公寓其中的一棟,在深掩的紅色鐵門後,可見小小的院子,整個地方給人一種陳舊而寧靜的味道。在這樣一個地方,恐怕沒有人知道這裹住了一位名人吧!按了電鈴,一位中年女士的聲音問找誰;戰競地報上名字,我們耐心的等待應門。過了一會,馬老師終於笑著出現在門口,招呼我們進去。

  出乎意料地,雖然背微彎,但可看出馬老師年輕時身材必然十分高大,現在仍是一樣。老師給我的第一個感覺,就是很像我八十幾歲的外公;步調略顯蹣跚,臉型四方,留有中年時的福泰像,整個人的氣質就像是典型的外省人。

  『終於見到馬老師了…』我心襄暗想。除了一樓之外,房內有樓梯通往樓上,大概二樓也屬於老師家。進了屋內,環顧四週,不大的客廳陳設十分簡單,白色的曰光燈也略見微弱蒼白,但是非常乾淨,顯見仔細的打掃;幾張老式的木造中國式桌椅,蒼暗色大理石地板,絲毫沒有任何可與『豪華」聯想在一起的東西。我們將沉重的水果禮盒放在椅子旁,外包暗紅色透明的塑膠袋顯得拙劣俗艷。

  馬老師領我們進來後,就緩緩走進自己的房間,就著書桌坐下。以前看過馬老師的書,都附著一張他的照片;大概是中年時照的,他穿著藍色的中國服,臉微胖雖然有點眼袋,但笑起來的樣子很有自信和精力。我看著現在的馬老師,已經八十多歲了,穿著一條藍色居家運動褲,圓領襯衫,看來有些疲憊。

  我們隨同進入書房,此時有二位拜訪者同時來到,客氣中帶著有所希冀的神情。果然,他們是慕名而來的病人,其中一位女士患有B肝;本來我倆只敢隔著遠遠站著,但老師親切招,便走近看看神醫到底是怎麼看病。和電話中一樣,馬老師的鄉音很重,在問診時女病人時時聽得有些困難,但他仍然細心地問病人的狀況;了解問題之後,老師從抽屜中拿出一疊印有他名字的空白病歷,仔細地填寫著,之後又用複寫紙抄了一份藥方,印在便條上給病人。我看著那一張寫滿了蒼勁字跡、卻印得不甚清楚的便條,覺得肅然起敬…。

  和客廳差不多,房間的擺設很簡單,除了書桌之外,幾個大書櫃貼牆站著,放滿了書。另人驚訝地,書櫃上未見太多中醫書籍,倒是有很多詩詞和中國哲學之類的,如 『小倉山房尺牘』、『荀子思想新探』、『蘇雪林文集』。看來,老師也頗喜好文藝。好不容易病人走了,我們終於坐下與老師對話。開始一段沉默,不待我們琢磨怎麼提話題,老師已經自己開始講起來了。

強調中醫辨診,是西醫模式永遠無法取代 —

  『中醫不是容易的,西醫有進步的科學檢查,可是中醫卻沒有,靠的是辨證論治,很多西醫看不好的病,我們卻能看的好,像許多肝炎病患,在看過許多西醫以後,束手無策,我們卻用傳統的辨證將他治好。』

  『我們看病最重要的,就是要分辨清楚寒熱虛實。』老師如是說著。

  曾有一個病人來看老師,他口破,舌頭起泡,什麼東西都不敢吃,老師卻大膽地用理中湯,而不用導赤散之類,因為他的脈軟,大便拉稀水,屬太陰脾寒證,結果不用說,病人當然被老師治好了。

  『看病就是要分清楚虛實寒熱,虛則補之、實則瀉之。』老師又再一次強調。

  『曾經有西醫問我,我們中醫有什麼特效藥,我告訴他,我們中醫看病,不是用什麼特效藥,而是靠辨證。』

  『是否所有的病,都可以靠辨證來處理?』我們問道。

  『即使是愛滋病,只要辨證正確了,當然還是可以。』老師笑著說。

  當我們談到很多人都稱老師是神醫,他謙虛地說: 『我只是熟讀醫書,熟記方子罷了,要當好個中醫師,必須多讀書多臨床,臨證時才能靈活運用。』

簡樸而規律的生活—

  馬老師拿出一本他的作品,翻出相關的文章給我們看。 『師公(馬老師喜歡我們如此稱呼他) ,您寫了這麼多書, 是否還會再寫下去?』『年紀大了,寫不動了!』馬老師笑著說。『不過,我還在整理一本新書應該沒問題。』 老師說最近正努力完成另一本腎病治療的新書,雖然目前年事已高,無法繼續正式在診所看診;但是他對肝病的研究有極大的興趣,肝硬化、肝癌的病患,他仍願意幫忙。

  即使已是大家公推的一代宗師,老師仍數十年如一日地讀書,遇好的方子便編成歌訣背誦。老師的生活作習很規律:每天早上四、五點就起身讀書、寫詩、作畫,天亮後到公園做養生操;以前有看診時,就接著應診,有空時仍舊以讀書、寫詩作畫為消遣,在案頭的書櫃旁,有一兩大疊病歷整齊地放耆。老師將每一位患者的病歷資料留下,將相關醫案整理在一起,希望將自已的經驗傳承下去。

歷練議員、鬥爭和牢獄—

  『師公,聽說您祖父是大陸的名醫,是否可以談談他對您的影響?」

  『我祖父經營一間藥鋪,我從小就在店中幫忙。』也許因著這樣的機緣,幼年的馬老師就對中藥十分熟習。

  『不過我父親就不是中醫,所以我主要是跟著祖父學的。』

  經過一段沉默,老師緩緩回憶從前走過的歷程。大概二十多歲時,老師是個滿腔熱血、渴望有所作為的勤奮青年。在國民政府時代,他在湖南湘潭老家的國民政府機構當上科長,又因自已出身農家,深知勞動人民的辛苦,便積極為碼頭工人爭取不少權益;所以後來在湘潭選議員時,老師還被人們推選,而成為當時最年輕的議員。那幾年,是老帥最為意氣風發、年少得志的時候,每天總是奔走於各地,為著國家和人民努力打拚。

  只是好景不常,過了沒多久時局整個轉變,共產黨開始掌權,老師為情勢所逼,不得已加入共黨。然而,共黨以老師曾經擴任國民政府幹部為由開除黨籍,並把他列入『黑五類』,在批鬥大言上鬥爭。在那段日子,衣服破爛、身心俱疲的馬老師身上掛著大牌子、雙手反綁、在眾人的怒罵辱中跌跌撞撞地遊街,並被監禁在骯髒不堪的牢房。由議貢的身份一變而為眾人侮辱毆打的對象,年輕的老師心中充滿著悲憤和恐懼,只覺得前途一片灰暗…不久共產黨開始全面殺戮地主及『反革命份子』。在這種情況下,老師雖有萬般不捨,也只好離鄉背井、千辛萬苦地逃到香港。到了香港,老師向台灣的調查局報備了自己的過去及身份,之後來到台灣,就被調查局以『參加共產黨』的名義,依懲治匪諜條例第九條判刑,坐了兩年的牢。

  『要不是在香港時有先報備,可能當時就被槍斃了吧…』老師不禁感嘆地說。

  在那樣的混亂時代,人命實在如草芥一般,只消命運之神輕輕一吹就消滅無形。在臺灣坐監的二年中,老師就自已研讀醫書,並下定決心自此專心行醫,不再過問險惡的政治。

成為當代名醫—

  剛來到臺灣,馬老師名氣並不大,且湖南氣候和台灣迥異,傷寒方在台灣沒有發揮的空間,使他屢遭挫折;於是發奮研究溫病學派的著作,針對台灣濕溫氣候所產生疾病的病機與治療方藥進行研究,也為台灣眾多的過敏性鼻炎和肝炎患者尋求治療方式,漸漸地在臨床治療上有了心得。

  民國六十二年,外交部一位大使,因病住進中心診所,昏迷二十多曰,經多次西醫會診,確定無救治希望,便通知家屬準備後事;馬老師經具親友的介紹出診,診斷為熱入心包所造成的昏迷。一開始用清營湯加減,服三帖後,意識逐漸清醒,旁人呼喚,已能微微點頭示意;接著改用化痰清熱清腦的方子,經兩個禮拜後,神志就已完全清醒;又再經過兩個禮拜的治療,說話略有聲音、行動漸漸有力,到了第二十診的時後,已能起床站立行走。終於經過兩個多月的治療,完全康復了。如同神蹟一般的精湛醫術,立刻如野火燎原般,傳遍了外交部及行政各部會,許多政商名流遇有重症,屢邀出診,自此之後名氣日盛。日後老師應邀擔任中國醫藥學院教授,培養出許多學生如今都在中醫界各有成就,馬老師也成為中醫界的一代宗師。

白頭依舊是書生—

  訪談至此,心裡感覺老師真像一位親切的長者,言行舉止散發出來中國傳統文人的溫文儒雅與和藹可親,並有一份童稚的單純。老師誠懇地說,他很高興年輕一輩的人對中醫那麼有興趣,若有問題,可以隨時寫信給他一起討論。之後便摸索著找出二張名片,隨時歡迎我們來。

  時間已是下午四點半,也差不多是離開的時候了,我們起身欲道別。老師緩緩走出,帶頜我們往外到他的另一間書房。此間書房較原來那間小,但放滿筆墨顏料,顯然是老師作畫之處。從桌旁的櫃子,老師蹲下找出二本國靈詩集,看來是他自寫自印的,名為『馬光亞詩畫選』。我們感激地翻閱,書中有詩108苜、詞18闕、畫17幅,顯見老師心力投注之多。環顧四壁,掛了許多的山水畫,原來也都是老師親手所為,真有風雅之趣。

  最後應我們要求,想一起留影,老師一聽便緊張的說,他身上的衣服不好看,要換一套才行,便匆匆上樓,換了全身西裝革履才滿面笑容地回來。在拍照時,老師頻頻問道,這樣穿好不好看,在他微笑的臉上,竟有一絲羞赧…

  離去之後,在公車上回憶一下午的談話,總有一幅圖畫留在腦中:在那不大的書房中,暈黃色的燈光微微籠罩。在老師時而沉默,時而淡淡回憶的對話時,從側面看,發現那盞微弱的燈,清楚的反射在馬老師眼中…

  不知為何,我竟十分感慨

少欲如鵬作狀飛,世囂難適嘆才微。

民間疾苦窗前筆,萬字千篇是亦非。

為人除疾愧虛名,老退寒盧惜晚程。

自畫自吟隨所秋,白頭依舊是書生。

《馬光亞八十感懷》